KEKE姬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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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德皇后——第三刀

  时恩奉命将吉服送去皇后宫里,方进院便瞧见永娘冻得手指通红,哆嗦着在扎秋千。

  “永娘。”

  永娘回头,时恩这才发觉她脸颊也被寒风剌得红似血,见着来人是他后不动声色地抹去了眼角的泪。

  “吉服吗?给我便是了。”

  时恩将东西递给她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“年关将至,宫中琐事繁多,边境蛮夷也频频生事,皇上近日心烦……”

  他迟疑了一阵后作罢要走,脚都迈出了门去,却终是退了回来,道:“永娘,娘娘近来好吗?皇上无暇分身,嘴上也不说,可心里头总归记挂着。”

  永娘竭力牵出一个笑容,避而不谈。

  “我知晓年前宫里头忙,但也该派个人来替娘娘扎一扎这秋千,总不能娘娘不说,他们便什么都不做。”

  院中的枯草已被永娘尽数除去,可断了一边绳的秋千仍旧无力地耷拉在地上。

  “从前好歹还能出来看看天,看看云,看看鸟,如今当真是将自己关在殿里数日子了。”永娘眼中重泛泪光。

  “我叫人尽快来扎。”时恩将一切尽收眼底,逃似的离开。

  永娘明白他怕什么,她又何尝不怕,却只能眼睁睁得瞧着,如死水没过头顶一般在无力中静静瞧着。

  时恩送来的吉服描龙刺凤,金丝卷云,可她以龟裂的手指摩挲时,心中无丝缕欢喜,反倒被这华冠压得喘不上气。

  珠围翠绕于皇后是枷锁,于她却像死水中救命稻草,永娘也不清楚皇后的身子能否撑到庆典那日穿上这华贵的吉服。至少过了十五,她心想,至少要同她一起分食了今岁的元宵再走……

 


  太医今早来瞧过,说皇后熬不过来年春天了。她经年累月昏沉不畅,肝气郁结,加之小产后调养不当,已如残枝悬枯叶,病入膏肓。

  皇后问太医自己得的是什么病,太医袖中攥着永娘递的金银,捻着胡须道:“娘娘只是体虚,喝几服药调养便好了。”

  永娘咬着牙不敢说话,躲到皇后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,哭罢又若无其事去侍候她。

  皇帝是好皇帝,励精图治、能征善战、深明大义,豊朝无人不称颂,可他不是个好夫君。皇后病了许久,他从未来看过。永娘塞给太医的银两瞒得过皇后,却断然瞒不过皇上。

  为何不来?永娘发哂,朝堂事务繁多不错,可来瞧一眼又能误了他多少事呢?她犯天下之大不韪在暗地里骂他,心里却清楚,他是不敢来,他怕见她。

  皇后自发病后变得乖顺了许多。药房送来的药苦得永娘闻了都想呕,可她眉头也不皱一下,一股脑全喝了。

  太医叫她多晒晒太阳,她就真坐在新扎的秋千上晒太阳,还不忘在身上裹个小毯子防风。

  她同往常一般看云,永娘看她,落在笔下便是难得的静好画卷。

  

  冬阳和煦,皇后倚在秋千架上昏昏欲睡,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,永娘上前去捡,却发觉她将头埋在她怀里,软糯糯地叫了声:“永娘……”

  “太子妃。”永娘心头一暖脱口而出,蓦然记起在东宫时她受了罚后也会如这般向她扯娇。

  太子妃的发丝细软,缠在她指间难舍难分,她将她拥紧了些。听得她又在怀中闷闷唤了声:“阿娘……”

  永娘心口发硬,几乎绞作一团。“娘娘唤奴婢什么?”

  “阿娘……小枫想吃烤羊排,想吃葡萄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皇后的神思恍惚极其短暂稀缺,大部分时候她还是漠然,一言不发之际眼神冰冷到叫永娘疑心那日的温情只是她的幻觉。

  而皇上,平息了边疆动乱,解决了朝堂之患后,气定神闲地着手准备起了本与他无关的除夕宫宴。

  永娘冷笑,不再期盼他得闲来瞧瞧皇后,他不愿来时,手头便永远有做不完的事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除夕那日,时恩没再如往年一般苦苦央求皇后去赴宴,甚至都未曾来通传,仿佛这满宫张灯结彩的热闹,从来与皇后无关。

  永娘剪了些窗花贴在屋子里,并未见殿中有添些许喜气。

  桌上的饺子放凉了,皇后一口都没吃。她看着外头烟火绚烂,轻轻说了句:“西洲的节日,所有人都要围着篝火跳舞喝酒的。”

  永娘僵立在远处不知如何回话,她寻不来娘娘想吃的羊排与葡萄,也寻不来篝火,更寻不来欢欣而舞的西洲人。

  自责了片刻,她认命似的将皇后手中的小暖炉换做新的,绝口不提殿外新年喜庆。

  “娘娘,该喝药了。”

  药苦,人心更苦。

  皇后今日一反常态,喝过药后咕哝了句:“好苦。”

  永娘难忘三日前冷清的夜里,皇后在这偌大的殿中孤零零地抱着枕头,目光涣散。她的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帷幔传来:“阿娘,小枫乖乖吃药了,小枫这回没有将药偷偷倒掉。小枫这么听话,阿娘怎么还不回来……”

  她是在说,这般苦的药她都饮尽了,可是阿娘却没有回来夸她听话。她们分明都知道,她的阿娘永远回不来了。

  

  李承鄞出现得突然,无声无息,将永娘吓了一跳。

  他在烛光中满目悲恸地凝视皇后良久,而后强颜欢笑,摸出一把葡萄干,择了两粒塞进她的口中。“隆冬时节,已过了葡萄成熟时令,我派人寻遍农户家中,只寻得这些葡萄干。”

  皇后没抗拒,仰头懵懂地瞧了他一眼,随后缓缓嚼着口中的葡萄干,似乎是嚼出了甜味,竟对着眼前人露出丝丝浅笑。

  永娘从未见过皇帝笑得如此开心,多年以后她才明白,这是皇帝穷极一生都不能再拥有的释然与欣喜,彼时的他满心以为自己与她的关系终见回暖。

  他大着胆子坐在床沿,将目光呆滞的皇后揽进怀中。“身上怎么这样凉?”

  他替她搓了好一阵手,始终不见她体温回升,于是他敞开了自己的外衣,抱孩子似的将她裹进他宽大的龙袍内。她仍是没有反抗,甚至将头倚在了他肩上。

  永娘似乎瞧见皇帝的眼角泛着泪光,他道:“羊排倒是容易,御膳房的人正在做,待会儿便送过来,只是不如西境的好吃。”

  殿内羊肉焦香弥漫,前些天嚷着要吃羊排的皇后此刻却一动不动,她恹恹倚在李承鄞怀中,像是要汲取一些温暖。

  永娘与皇帝皆被这虚妄的美好蒙骗,大气不敢出,直到皇后撒娇似的低声说:“小五,我们回家好不好?我们回西洲。”

  永娘见皇帝瞧见鬼似的将皇后的身体扶正,他从枕下摸出一把刀递给她。“小枫,你杀了我吧,你杀了我。”

  可皇后仍自顾喃喃:“小五,我想回家,我想阿翁,我想阿爹阿娘。”

  新岁爆竹声起的一霎,皇帝逃似的离开了。永娘替皇后掩好被角,心中亦如离去的皇帝一般忐忑恐惧。

 


  庆典那日,皇后身体不适,由德妃代替参加。城楼下河清海晏,国泰民安,一片祥和之气;宫墙内,皇后目光涣散,气若游丝。

  永娘咬碎了牙齿也未能忍住,对着她哭了出来,她终是没能吃上今岁的元宵,她那么贪吃的人,那么贪玩的人,竟要在这花好月圆夜饿着肚子悄然逝世。

  永娘流着泪夹破一个元宵,用筷子沾了上头一些黑芝麻递到皇后嘴边,皇后却摇着头避过,一遍又一遍地唤:“小五呢?小五……”

  “小五马上就来了,娘娘等等,小五马上就来。”永娘托林煜去通知城楼上受万民仰拜的皇帝,心急如焚。

  林煜动作很快,皇帝回来的也很快,可是永娘不关心他怎样不顾礼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,她只是颤抖着将虚弱地皇后交到他手中。

  李承鄞同样颤抖,他想捉紧了她不叫她离开,可又不敢用力生怕加速她的灰飞烟灭。“小枫,我回来了,我回来了。”

  “我要回家……我要回家……”皇后情绪激动,剧烈地咳嗽着。

  “这里就是你的家,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。”李承鄞拥住她,声音已沙哑到不像他自己。

  “这里……不是……我的家……西洲才是……我的家……”她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要竭尽全力,青紫的唇将破碎的词句连成一句。

  李承鄞不敢违逆她,顺着她的话哄她。“好好好,我们回西洲,我们回西洲。”

  皇后大限将至,却用残存的气力给了皇帝致命一击,她道:“你是谁啊?我要小五,我要阿翁……”

  “我就是小五啊,小枫,小五就是我。”

  “你不是小五……”

  她的手无力地垂落,他忽然记起了多年前那只叫阿巴的沙鼠,那时的九公主亦指着沙鼠说,“这不是我的阿巴。”

 

  皇帝生了场重病,神志不清,夜夜在梦中呓语:“我没有家……我没有家……”

  皇后的后事已料理妥当,按着西洲的习俗火化,只留下灰白的粉末残渣,连叫人惦念的机会都没有。

  永娘蒙骗时恩做了此生最为冒险的决定——假传圣旨,将皇后的骨灰送回西洲。

  而皇帝,一如既往地不顾一切,她生时将她困在在囚笼,她死了还要将魂捆在这深宫内。

  那样纯真烂漫的太子妃一定不愿留在勾心斗角的深宫,于是永娘替她做了最后一件事,也不枉她恍然间唤她的一声阿娘了。

  皇帝是好皇帝,大病初愈后仍为国操劳,治得这民康物阜的太平盛世,只是不爱笑,也不爱说话……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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